河南驻马店盗采铁矿达八年未被叫停

在2010年震惊全国的“3·23”泌阳顺达铁矿透水事故之后，河南驻马店市不仅就地免去泌阳县主管副县长职务，还表示接受惨痛教训对铁矿进行专项整治。不料，近日有人举报：自2003年至今，有家没有任何证照的铁矿，从未被真正叫停过，非法生产达八年之久。

是耶？非耶？本报记者深入事发地，历经一周调查发现，整个事件一波三折，内幕扑朔迷离，至今难题待解，成了地方政府的烫手山芋，也像一面三棱镜，从中折射出政府监管、招商过程中的诸多疏漏与教训。 

    “我们举报，自称港商投资企业的泌阳县海联矿业开发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海联公司）无证开采，违法使用炸药，非法盗采我公司矿产资源！”2011年7月27日，河南驻马店泌阳县郭氏矿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郭氏公司）寄来的举报信，揭出一个令人吃惊的内幕：在去年因震惊全国的“3·23”顺达铁矿透水事故而进行过专项整治的区域，居然仍有持续了八年的非法采矿行为。 

    记者当即前往驻马店，经过为期一周的调查发现，这起“港商盗采铁矿事件”目前已在驻马店市乃至河南省激起轩然大波，而且，远比人们想像的要复杂得多。 

   无证开采：事实不容回避 

    举报信所指的非法生产地点，位于原属泌阳县、6月13日已移交驿城区管理的沙河店镇赵窑行政村叶沟矿区。 

    举报者郭氏公司是从事铁矿石开采、加工的独立法人单位，营业执照、税务登记证等证照和手续齐全。河南省国土资源厅2011年向其最新颁发的采矿许可证显示，开采矿种为铁矿，开采方式为露天开采，矿区面积1.5423平方公里，有效期自2011年5月至2020年9月。河南省安监局2011年为其换发的安全生产许可证则显示，有效期自2011年3月3日至2014年3月2日。 

    令郭氏公司不能容忍的是，在叶沟矿区，自称泌阳县政府招商而来的港资企业——海联公司，正在郭氏公司的采矿证和安全生产许可证许可范围内无证开采。 

    郭氏公司表示，他们走访当地村民后得知，这个海联公司规模不大，设备也很简陋，乱挖大坑，随便堆放，已占用村里耕地40多亩，矿方一放炮碎石乱飞，且尾矿库直接对着村庄，雨季到来，时刻威胁着库下村民的生命安全。他们想不通：什么证照都没有，怎么可能使用爆炸物品？难道港资企业可以不办证就非法使用炸药、非法采矿吗？ 

    不仅如此，郭氏公司行政经理秦军更向记者表达了另一种担忧：“万一这个海联公司发生什么事故，势必波及我们公司，不仅影响我们的正常生产，可能还得承担责任，想想就害怕！” 

    秦军认为，他的担忧是有现实依据的，去年3月23日，在附近的马谷田矿区，顺达铁矿发生了震惊全国的透水事故，11人被困，主管副县长被就地免职，郭氏公司被殃及停产专门查找隐患。 

    记者7月27日和28日连续在现场暗访发现，确实有一台装载机不断给大货车装矿石，秦军说，这个时期还算是小打小闹，因为近期郭氏公司举报，海联公司生产用电已被切断，选厂无法运转，海联公司只能从外界拉矿石。

    驿城安监：“打非”决不手软 

    驻马店市驿城区安监局接到举报后，该局主任科员宁玉霞奉命带队分别于6月22日和7月19日进行了突击检查，发现海联公司确实存在“没有安全生产许可证进行生产，白天或者晚上进行爆破”的非法行为。 

    该区安监局局长陈森说，沙河店镇原属泌阳县管理，6月13日区划调整后划归驿城区，“不管过去别人咋管，只要责任落到我们头上，我们‘打非’决不手软”。 

    但海联公司并不认为自己是非法生产。海联公司香港方面出资人代表张六一说：“我们和郭氏公司用的是同一个采矿许可证，这是县里协调并认可的。” 

    秦军对此有不同的看法：“查查国家的法律法规，采矿许可证哪有共用的？从来都是一矿一证！我们的就是我们的。” 

    就在沙河店镇由泌阳县划归驿城区后的第15天，即6月28日，郭氏公司向省、市、区、镇四级政府和相关部门发出声明，称郭氏公司“是独立经营的法人单位，无合作经营行为……任何单位或个人冒用本公司的合法证照，均属欺诈行为”。7月1日和6日，郭氏公司又分两次发出了实名举报信。 

    驿城区安监部门确实没有手软，在7月19日的那次检查中，执法人员就下达了责令改正指令书，责令海联公司立即停止生产。 

    7月20日，驿城区安委会向沙河店镇派出所下达了关于协助调查海联矿业有限公司炸药来源的函，要求“对炸药来源进行协助调查，并将调查结果报区安委会办公室”；要求沙河店镇供电所“采取停电措施配合，杜绝非法生产，防止生产安全事故发生”。 
    郭氏公司一位普通矿工私下里告诉记者，其实他们早就发现了海联公司的非法行为，也曾经向老板提起过。 

    今年7月5日，沙河店镇政府就村反映6月份以来海联公司夜间爆破的问题，专门向驿城区安委会提交了报告，“申请区安委会组织安监、公安、矿管等部门到企业进行检查，如证照不全给予停业整顿的处理”。 

    驿城区安委会7月20日的指令得到了有力执行：镇供电所隶属关系尽管尚未转到驿城区，却仍于当天切断了海联公司的生产用电，只保留生活用电；户籍已交驿城、刑事案件仍归泌阳管辖的沙河店镇派出所，也同样执行了指令，加强了巡逻，并努力协查其炸药来源。 

    陈森说，至于下一步如何进行，区安委会、安监局正与法制部门会商，形成意见后将提请区政府妥善处理。 

    解密“港企”：海联早被注销 

    采访过程中，一个“小道消息”令人吃惊：所谓的港商投资企业早已被注销，根本不存在了。 

    更令人吃惊的是，随着采访的深入，这一“小道消息”被逐步证实。 

    记者在与沙河店镇一位负责人和当地税务部门一位负责人电话沟通过程中证实，海联公司的税务登记证已因未参加年审而被注销。 

    记者从驻马店市工商局获得确切消息：以香港美亚贸易公司（以下简称香港美亚）为大股东的海联公司，于2003年12月8日登记成立，于2007年6月因未参加年检而被公告吊销营业执照。 

    郭氏公司质疑：这是不是意味着从2007年6月开始，被口口相传为港企而受到保护的海联公司，从法律实体意义上已经消失？郭氏公司的律师直截了当指出：海联公司只是摘牌，实际上在组织非法生产的，只能是一些个人。 

    考虑到这可能影响下一步“打非”的方式和对象，记者当即将这一情况告诉了驿城区安监局。 

    张六一称，海联公司确已被注销，“不过，这里边另有隐情”。 

    “盗采铁矿事件”的背后，究竟还有着怎样的隐情？ 

    海联公司香港方面出资人代表张六一几乎愤怒：“我代美亚老板谭文英捎句话，泌阳县政府当年在招商过程中近乎欺诈。” 

    不过，尽管香港美亚恼的是泌阳县政府，第一个告的，却是河南省国土资源厅。 

   国土资源厅当了被告 

    说起海联公司状告国土资源厅一事，郭氏公司就气不打一处来。有知情人表示，这是真正激起郭氏公司奋起举报的重要原因之一。因为，在2010年底开始的这场诉讼中，郭氏公司被列为案件第三人。 

    2010年，海联公司以要求法院撤销国土资源厅为郭氏公司颁发的采矿许可证为由，将国土资源厅告上了法庭，郑州市高新区法院受理了此案。 

    郭氏公司的辩护律师表示，2007年，泌阳县宇兴矿业公司（下称宇兴公司）以合法手续在国土资源厅将叶沟铁矿转让，郭氏公司合法受让，国土资源厅将原在宇兴公司名下的采矿许可证变更到郭氏公司名下，该证的颁发没有损害海联公司的任何权益。在2008年资源核查时，矿区上部风化矿已采完。 

    2009年，郭氏公司委托国土资源厅科学研究院进行勘探，出具了详查地质报告，重新备案了储量，并按程序办理了各种手续，上缴了价款。 

    2011年5月，国土资源厅给郭氏公司颁发了新的采矿许可证，并由省安监局办理了安全生产许可证。

    “没证的告有证的，没资格的告有资格的，没资源的告有资源的，天底下就没见过这样的理！我们自始至终没有与海联公司打过交道，它凭什么告我们？”郭氏公司行政经理秦军说。 

    2011年7月27日，当郭氏公司当庭拿出新的采矿许可证的时候，海联公司委托的律师当场表示：撤诉。 

   事起矿价高企时 

    “撤诉就意味着败诉么？”记者问。张六一说：“不是。” 

    她说，因为港商要先告泌阳县政府。她向记者出示了国土资源厅2004年颁发给泌阳县矿产开发总公司（下称县矿总）的采矿许可证复印件，右侧“矿区范围拐点坐标”下方空白处有手写的“海联公司采矿范围在此坐标圈定范围”字样，加盖“泌阳县矿产资源监察大队”（下称监察大队）公章，日期为2005年4月6日。 

    她说，这就是海联公司与郭氏公司共用一个采矿许可证的证据之一。 

   这是怎么回事？ 

    宇兴公司董事长李书宇回忆说，2001年，他与泌阳县矿管局原局长兼县矿总总经理岳清河一起，到漯河冶金四队购买探矿权证。当时，所有的民营矿山都挂在县矿总名下，因此，这次也以县矿总的名义购买，不过13万元购证款均由李书宇出。2004年办矿区采矿许可证时仍然是这个模式。2005年，采矿许可证正式转入了宇兴公司名下。 

    问题就出在2003年底2004年初矿价高企之时，先后有两拨人要李书宇让出一部分开采区域。李书宇说，自己虽不情愿，但碍于压力和面子，对别人在自己区域开采的行为也无能为力。其中一拨，就是要来投资的香港美亚，而为其说和的，就是岳清河与县里的2位领导。 

    被安排在张六一所持采矿许可证上盖监察大队公章的，就是岳清河。 

    2007年，宇兴公司将铁矿以1200万元的价格转让给郭氏公司。随着国家监管政策越来越严，当初另一拨涉足这一区域开采的人退出了，只有海联公司，不但不想退出，还想借郭氏公司证照年检，被郭氏公司拒绝了。 

   都是招商惹的祸 

    1993年1月当上县矿管局局长、2007年6月底退休的岳清河说，他至今仍然记得自己当年与香港美亚的谭文英先生签订协议的场景。 

    他说，香港美亚投资海联公司是县人大的招商引资项目。“当时，我不同意海联公司在这个矿区范围开矿。我管了多年矿，我懂。我说，如果管理得当，顶多能收回投资；管不好，血本无归。但他们都不听。” 

    “在县政府的会议室里，坐着书记、县长、县人大常委会主任3位领导，说是当天下午必须签。” 

    岳清河最终签了字的，不知道是哪份协议。但张六一向记者出示的签订于2003年9月18日签字的《合作开发意向书》中，抬头处“甲方：泌阳县矿产资源监察大队”，落款处为“泌阳县矿产资源监察大队法人代表：岳清河”，可是公章却为“泌阳县矿产开发总公司”。 

    这里似乎不太严谨。不光是意向书，记者翻阅泌阳县财政局向海联公司颁发的外商投资企业财政登记证正副本，发现上面的法人代表与工商执照和税务登记证均不符，“谭文英”的“谭”被误为“潭”，而注册资本为“港币350万元万元整”，后面一个“万元”被用笔划去了。 

    合作开始不久，港方恐怕已对当地政府不满了。从2004年8月30日这份《补充协议》可见一斑： 

    “一、经县政府多次协调，泌阳县矿管局对开采权进行转让，造成企业无法年检，应由矿管局负责协调解决。二、从签订协议之日起，造成部门之间工作不能顺利进行，应由泌阳县矿管局负责。三、合作方不履行合作义务，所造成的经济损失应由矿管局负责。” 

    我们之所以搞不清哪份协议在先，在于这份《补充协议》上开头的表述：“根据国家招商引资的有关政策，泌阳县矿管局与香港美亚贸易公司合作组建了泌阳县海联矿业开发有限公司，并于2003年11月3日双方签订承包协议，又于2003年9月18日续签合作开发意向书。” 

    监察大队还曾于2004年3月2日出过一份手写的《关于对泌阳县海联矿业开发有限公司开采证情况的证明》，称海联公司“与我局签订开采叶沟铁矿协议，是随豫国采划字〔2003〕39号文批复进行的，采矿许可证我局在办理之中”。 

    可是，记者翻阅这份“豫国采划字〔2003〕39号文”，发现题目为“河南省国土资源厅划定矿区范围的批复”，其内容，是要求县矿总“持采矿登记申请资料到登记管理机关办理采矿登记手续”。不过，据此办理的采矿许可证，后来经县矿总流经宇兴公司，最后转至郭氏公司，从法律、法规上与海联公司并无关系。 

    2004年8月31日，监察大队又下发了《关于海联矿业开发有限公司开采范围的决定》，称“根据有关矿业法律、法规规定，报请县政府同意，将我县沙河店叶沟铁矿河东部分分配给海联公司开采，请工商部门办理相关手续”。 

    河南中锦律师事务所主任王洪武称，从目前情况看，自招商时开始，“一女二嫁”的祸根就种下了，只不过一家有正式手续，一家没有而已。最终不受法律保护的，是那个没有手续的。 

    就在记者采访过程中，张六一在发来的短信中仍然难以抑制自己的愤怒：“港方谭文英说，准备带香港记者来，看看当地招商后是如何关门打狗的，政府领导又是如何使用自己手中的权力腐败的。”